老馬夾著文件回到辦公室,見童浩自個兒坐在板凳上,垮著肩,耷拉著眼,一臉的不服氣。
「冷靜下來了?」
他兩指敲敲椅背,童浩抬頭瞥了他一眼,彆扭地擰過身去。
「我沒什麼可冷靜的。」
「你還覺得冤?」老馬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,「要是不攔你,你準備幹嘛?打死他?然後坐牢?別徐慶利沒進去,你先進去了。」
他呸呸兩聲,把嘴裡多餘的茶葉梗吐回杯子。
「你聽聽當時你說的那叫什麼話?大不了不當警察了,還要乾死人家,你知道訊問室現在都有監控和錄音嗎?這事要是鬧大了你準備怎麼收場?外面要是傳咱們警察動手打人,你又準備怎麼辦?拉著整個刑警大隊的名聲,給你墊背去?」
「那孟哥就白死?」
「孟的事——」
老馬一時語塞,低下頭,把茶杯重擱回桌上。
「初步調查,他掉下來是因為腳手架聯結的扣件上幾顆關鍵螺桿丟了,承不住縱向水平桿,也就是踩的那根鋼筋,但是,這到底是人為,還是意外——」
「不可能是意外,絕對是陷阱,是徐慶利,一定是徐慶利提前搞鬆了腳手架,他以前就在工地上干這個的,做點手腳很簡單,他想弄死吳細妹,可沒想到上去的是——」
童浩忽地哽住,揮了揮胳膊,像是要驅趕悲傷。
「馬隊,咱都知道這孫子絕對有問題——」
「是,但是證據呢?」
老馬大力拍打桌子,引得辦公室其他人紛紛扭頭朝這邊觀瞧。
「你給我拿出證據,實打實可以治他罪的證據,拿出來!只要你有,我立馬辦他!」
童浩氣紅了臉,抿白了嘴,「反正我就是不服氣!」
「哪個服氣!你看看這辦公室里,哪個不是咬牙切齒地忍耐,哪個不是紅著眼在辦案!」
老馬也提高了嗓門。
「哦,就你跟孟朝親,就你心裡難受,可這屋裡的哪個跟他處的時間不比你長?別忘了,小孟當初還是我給引薦進來的,那我心裡不彆扭嗎?我——」
老馬又一次紅了眼圈,慌忙拿起桌上的水杯,汩汩灌水。
童浩臉上有點掛不住,偷眼打量了一圈,雖然快十二點了,可辦公室里還有七八個人在忙碌。他看見楚笑剛才偷著抹了把眼,現在又繼續面無表情地敲著鍵盤,整理筆錄。
老馬瞅了眼他,又掃了圈別人,咯啦一聲合上杯蓋。
「大家先別忙了,這都十一點多了,去休息休息吧。」
他掏出點錢遞給楚笑。
「小楚,你先帶兄弟姐妹們吃點東西去,活動活動筋骨,接下來還得辛苦一陣子呢。」
「唔,」楚笑睃了眼童浩,轉身披上外套,「那我們在野餛飩攤上等你們。」
眾人默契一般,暫時停下手頭活計,三三兩兩,靜默著朝外走。
童浩起身,也要跟著出去,卻被老馬一把拉住。
「你上哪?」
「吃飯。」
「你給我回來,」他將他一把扽回凳子,「先別忙慌去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
老馬坐他對面,打懷裡掏出煙盒,伸手遞給童浩,自己也叼上一根。
童浩接過來,但沒抽,右手捏著,任煙兀自燃燒。
「其實孟的事,正常,真的,我幹這一行二十幾年了,送走了多少兄弟,能平安退休的,那真是福氣了。」
老馬垂下腦袋,吐出口煙。蒼白的日光燈下,童浩直直盯著他後腦勺上灰白的亂髮。
「今天是孟,下一個可能就是我。」
「馬隊,你別說這話——」
「我當時也這麼跟孟談過話,他那時候,哭得稀里嘩啦的,還沒你堅強呢。」
老馬凝視著眼前跳躍的火星,就像是又一次看見了剛畢業的孟朝。
「這一晃,也得有小十年了,人這一輩子真是快啊,不經混。」
「孟隊他……」
「什麼孟隊,當時他就是個青瓜蛋子,都叫他小孟,天天也是跟在我們屁股後面顛顛的傻樂呵。」
老馬揮揮手裡的煙,難得的笑了笑。
「咱隊里傳統是傳幫帶,老手帶新人,手把手的教。你來得晚,有些事不知道,當時帶孟的那個老孫,唉,也是在抓捕罪犯的時候,走了。」
童浩低頭聽著,不言聲。
「破門的時候,嫌疑人揮著大砍刀就衝出來了,切西瓜那種,估摸著得30多厘米,寒光閃閃,閉著眼亂揮,那是要魚死網破的架勢,準備跟警察拚命呢。
「孟當時也嚇壞了,不怪他,剛畢業的小夥子,哪見過這種亡命徒,傻在原地,連躲都不會了,眼瞅著刀直劈到面門了,然後老孫,也就是當時帶他的老刑警,想也沒想就擋在孟前面了,自己衝上去制服,給其他隊員爭取反擊的時間,最後罪犯是抓到了,但他失血過多,還沒到醫院就咽了氣。」
童浩瞪著眼,不住地抽鼻子。手中的煙燃盡了,灰白色的灰,遲遲不肯落下。
「小童,你必須得知道,刀尖舔血的不只是罪犯,還有咱警察。一顆心日夜懸著,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鬆懈,你要是頭腦糊塗了,不僅沒法給受害者伸冤,弄不好還會把隊友,把自己的小命一塊兒給搭進去。」
老馬拍拍他肩膀。
「別怪我今天訓你,那些窮凶極惡的人,最知道怎麼在人心尖上捅刀。就拿徐慶利來說,他是故意說些難聽的來激我們呢,就想詐我們的話,看我們手上有什麼底牌,你要是順著他思路,你就著了他的道了。」
「馬隊,我不明白,不一樣,跟我想的不一樣,以前學校里不是這麼教的——」
童浩嘴一撇,眼裡又兜著汪淚,他趕緊捂住臉,話語瓮聲瓮氣的。
「這才第一個案子,我跟著辦的第一個案子,可我現在已經糊塗了,什麼是好,什麼是壞,我不明白。而且,而且孟隊是為了保護罪犯死的,他死了之後,吳細妹居然還反口不承認畩澕獨傢,要不是你用天保做突破口,她到現在也不會交代什麼。
「人怎麼能心狠到這地步,她明明知道孟哥是為了她才爬上去的,她當時還千恩萬謝的,可怎麼出事以後,又能夠翻臉不認呢,這不對,這還算是人么——」
「童啊,你得承認,一樣米養百種人,這世間上的人就是有各式各樣的。有的只愛他自己,就像倪向東,他可以用別人的血來暖自己,可以毫無愧疚地踩著別人屍首往上爬。為了自己,視別人命如草芥,說打就打,說殺就殺,這是天生的惡種,說句難聽的,一旦教導不善,那就是社會的禍害。
「有的只愛自己的人,像曹小軍,像吳細妹,包括徐慶利,對自己人是真心的好,死心塌地,掏心掏肺,但是一旦出了自己人的範疇,對外面的陌生人,那就冷血淡漠的多了。為了保全自己愛的人,他們甚至不惜觸犯法律。
「你再看外面那些混社會的小孩,他們也是這樣,對自己弟兄仗義是真仗義,不惜鋌而走險的去維護,但是一旦撕破了臉,衝突了利益,覺得對方不是兄弟了,你再看,個個翻臉不認人,恨不得鑽心剜骨,反戈相向的事情太多了。
「還有一類人不一樣,與其說是善,不如說是慈悲。他們對每個人的不幸都心懷憐憫,無論是敵是友,是好是壞,只要你需要,他就會突破自己的膽怯,第一時間衝上去,擋在你前面,護你個周全。
「就像消防,醫生,軍人,警察,這都一個道理,幹這一行必須得有大愛,得愛每個具體的人,不是口號,你看醫生能因為是仇人就不給治病了?還是消防因為不喜歡這人,著火就不救了?
「孟是這樣的人,他能看到每個無辜者所承受的苦難並且感同身受,你也得做這樣的人,沒有這顆心,你做不了警察,也不配做警察。」
老馬把煙熄在煙灰缸里。
「童浩,你剛入行,我作為過來人,有義務給你提個醒。以後你會晝夜顛倒,會飲食無定,你會疲,會累,會沖人沒個好臉子,會見識各式各樣的罪惡,你的心會一次次撕開。這麼說吧,咱干刑警的,能輪到咱們手上的,壓根沒幾個正經人。
「時間一長,血污會蒙住你的眼,心尖上的口子也會結痂變硬,你會變得麻木,你不得不麻木,不然太難受了,可你記住了,不能木,因為你一無所謂,一渾渾噩噩,一和稀泥,那才是真要了受害人的命。
「罪惡就是罪惡,永遠不要試圖替罪犯開脫,你該共情的是受害人。記得時時撕開自己心上的那層痂,用最軟和,最新鮮那點心尖肉去面對每個受害者,因為你穿著這身衣服,因為你是警察,要是幹不了趁早走人,別污了那些好警察的名聲。」
童浩再也忍不住了,頭埋在桌子底下偷著抹淚。
「第一次見面時候,小孟他是怎麼跟你說的?收起你的牙,收起你的笑,因為你要面對的是世界的險惡。」
老馬遞給他張紙巾。
「現在,收起你的淚,收起你的情緒,破案用的是腦子,不是恨,也不是放狠話,這個世界不會死無報應,做惡的人,一定會有報應,而你要用警察的方式,堂堂正正地,讓每個罪人受到制裁。」
老馬嘆口氣,把整包紙巾塞他懷裡。
「行了,你自己好好想想吧,哪時候想通了,願意端正態度好好辦案了,你就下來。我們在街口餛飩攤上等你,孟就愛這一口,你也來嘗嘗。」
老馬走了兩步忽然住腳,扶住門框偏頭看他。
「不要讓他白死,靜下心來想,如果他在,又會怎麼辦。」
腳步聲漸漸遠去,只剩頭頂日光燈的嗡鳴。
童浩獨自窩在凳子上,抽出幾張紙巾,胡亂蹭著眼淚鼻涕,回味老馬適才的話。
如果他在,如果他在——
他推門走進孟朝的辦公室。
新隊長還沒調來,辦公室里的物品也還沒有完全清理,仍保留著他在時的樣子。外套胡亂搭在椅背,煙灰缸里滿是煙蒂,塑料茶杯歪在桌面一側,透明的杯壁上,凝著一圈圈的褐色茶漬。
童浩拉開凳子,坐到孟朝的辦公桌前,從他的視角望著一切。
「給我點提示吧,頭兒,」他喃喃道,「徐慶利真的太狡猾了,我們現在被他引到困局裡去了,要是你在,肯定能找到他的破綻,求你給我們點提示吧,下一步到底該怎麼辦。」
叮鈴鈴——
桌上的座機忽然響了,在夜半的辦公室內回**。
童浩嚇了一跳,本能地向後撤了撤身子。
叮鈴鈴——
電話鈴仍響個不停,鼓噪著他的耳膜,一聲急於一聲。
叮鈴鈴——
難道是孟朝?
難道是他打來電話,想要告知他們線索?
這大半夜的——
童浩咽了口唾沫,胡亂想著,猶豫再三,還是橫下心,一把接了起來。
「喂?」